现在我们来参悟一下莫言这个荒怪陆离的小说,你们觉得这个小说它有一个什么样的旨趣或者意图在里面?
莫言的作品在很多地方非常的真实。说实在的,对生活的描写,很多时候他比我们最朴实的历史学家写得还生动还真实。另一方面,莫言的好多笔墨是荒诞的,他的荒诞是一种寓言。好多时候他的故事的意思就好像《皇帝的新装》一样,他必须通过一种物质的形式来暗示给读者一种思想,作为作家,他不能直不楞登地写出来、说出来。如果要直不楞登地写出来,那就该是评论家的事了,评论家可以直接写出来写成论文。莫言的作品仅仅是一种现代寓言,所以我们应该以对待寓言的方式来理解他作品的一些情节。
我们可以看到,以前,某种意义上我们大家谈性色变,但另一个方面,崇高的、冠冕堂皇的政治话语下面隐隐波动的可能是很平常很世俗的各种欲望。怎么体现的呢?那个许宝的姐姐是个造反派,喊的口号伟大崇高极了,但其实他姐姐表面上冠冕堂皇,心里充斥的还是各种个人的私欲,肉体的欲望、权力的欲望。这帮小孩什么事都不懂,懵懵懂懂地去批斗别人,他们真的是发自一种政治的意图和觉悟吗?他们其实也是被感染的,似乎是为了一种政治的参与,实际也是发自私欲。就像他们找人批斗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村别的女的,为什么一定要找方秀珊?这其中也有弗洛依德所强调的性的意识在里面。为什么找这么一个地主老婆、一个城里女人?这其实也有个城乡话语的内容在里面。莫言的小说有个巨大的背景,也是我们研究中国历史、中国当代文化不可忽略的一个最基本的框架—城乡二元结构问题。方秀珊是城里来的,又曾是地主的太太,她这个身份就散发着某种朦胧的魅力,所以这些小孩在寻找目标的时候,懵懵懂懂的嗅觉就指引他们找到这里,这是有这个基本框架问题在的。所以这些小孩批斗方秀珊是有朦朦胧胧的性意识在这里面的。另外莫言了不起的地方还在于这个情节的安排。如果情节这样继续进行下去:小孩说完要强奸这个话,当然他也强奸不了,最后踢人几脚发泄发泄,然后回家。如果情节这样安排,那这个小说就太一般了,上升不到了不起的小说的高度。这个小说出色之处就在于这个小孩看见自己的裤子顶起来了,他懵懵懂懂不自觉地发现了自己的行事其实是有一个见不得人的动机在里面,而且这个动机在当时社会的道德评判下是被压抑谴责的,所以他脸红了、害羞了。天然的、天生的道德感阻止了这个暴行的发生,这体现了莫言对人性底线的一种非常微妙且通透的把握,一般作家对人性对生活的理解到不了这个火候。所以小说将批斗停止在这里,成就了其成为一部出色的作品的书写。
我们再来看看“我”到家以后的这个情节。咱们中国大部分老百姓家的氛围都是正襟危坐的,尤其是在当代中国,这个政治文化和社会文化进行了民风民俗的改造以后,大部分家庭的氛围是相当严肃和传统保守的。我们从莫言的作品中感受到他从小生长的家庭肯定对他也是非常压抑。中国文化中的传统家庭压抑得最厉害的方面肯定是与性有关的东西,莫言对这方面的东西特别地敏感。我们回到作品,这些小孩儿批斗方秀珊的事儿肯定早就传到各家去了,这些小孩儿各自回家以为啥事没有,特别是这个“我”是被迫参加的,他认为自己什么事都没做过,其实家里人早就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好事”。家里人其实也只是朦朦胧胧意识到这里面有性的东西,但不是每一个人心里能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件事里最要害、最纠结、对他们最致命的东西,其实关键就在性上,而不在于批斗这件事情上。奶奶那个“古”其实是个寓言故事,它不是一个真事儿,奶奶的意思是通过这个寓言里这个老爷子把性完全作为一个符号呈现出来,最后再通过这个方式把性上遮蔽的东西给解魅掉。奶奶说:“你们为什么不笑啊?”其实意思就是家里人不就为了性这个问题在纠结吗?现在奶奶告诉大家,性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故事就是这样将性这个东西解魅掉了,虽然它的神秘性不会因为解魅而消失掉,但是能让我们以更理性的态度去认识很多事情。所以这个小说里方秀珊是一环,奶奶是一环,将这个故事贯通起来,蕴含了巨大的弗洛依德主义的魅力在里面,同时也是对巨大政治叙事中运转力量的一个揭示。莫言表达的意思是:虽然故事里这些是小孩,但是你以为我们所认为的许多主事者们的那些行动都是按照他们所宣扬的那些崇高的、理想的话语在推进吗?其实政治的每一个层面都混杂了很多丰富的东西。这就是对政治的、对我们社会运转机制内在力量的一个揭示。我们可能会觉得莫言在讲黄段子,但是他这些文字中包含着普通人达不到的对真理的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