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说,“误认”是指认识或理解的主体对某个观念或设定的预先确信。但与通常所说的“认识或理解的前提”不同的是,“误认”概念强调的确信事件发生于具体认识或理解过程的开端,并且在实质上成为使得这整个认识或理解过程得以开始的前提。在人的通常生存状态中,有一个经常被(主动)忽略的事实,我们的日常体验时常表现出这样的特点,从某个预先仅是假设的前提出发,经过这个假设所影响和导致的实际经历和具体过程,我们最终发现这个曾经的前提不再仅是前提,而是成为了这个过程所最终获得的结果。这并不是一种在辩论会上才会出现的逻辑错误,而是一种使得我们每个人每天得以以我们所熟悉的方式来进行思考的前提条件。在一定程度上,我们都需要或多或少的以这样的悖论性论证形式作为使自己的整套观念得以运转的基础。这种在日常生活中被隐藏和被忽略的循环性思考的实质,就是认识和理解活动的“误认”基础。
“误认”概念在拉康哲学中是一个关键性的概念。“在拉康看来,自我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误认’自我的这种功能虽然最初是由人类主体心智的不成熟所致,但是,它并不会随着主体心智的成熟而消失,相反,它将一直伴随着自我。)这种认同机制的母胎,是拉康所强调的著名的镜像阶段之中发生的主体的想象性认同。“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镜子中主体对自己同一性的辨识导致了日后主体在想象中对自己(通过他人)的误认。由于在镜像阶段所发生的主体认同事件,是主体对于一个在此时对其而言可谓是“预先给出的完整性形式”的认同。而这种认同模式此后会进一步被强化到一种象征性秩序的文化层面,因而拉康认为,“镜像阶段是一切认同过程之母体”。
在实际的生活处境中,我们的思考时常需要以一个或是象征的或是感性的“预先误认”作为前提,这使得我们在对事物进行具体的理解和认识活动时,总是体现出一种带有旋涡式结构的悖论性特征—至关重要的经验和理由只向那些已经对其误认为真的人显示出来。人们发现了证明他们所相信的东西的原因,其前提是因为人们已经相信。人们相信,并不是因为他们在其后的认识活动中“客观性地”发现了足够好的理由,而是这一相信本身可以带来理由。其“事先认定”的某种“假定”或“预信”,总会修改着他对自身体验的理解,并为他们最终得出的具有趋向性的解释构造出充足的理由。
但这并不是某种需要被摒弃的错误认知形式,相反,我们总是需要借助这一“误认”的悖论性形式,才能获得足够使我们开始进行理解的悖论性情景之前提。在“误认”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现象,即由于存在着具体行为之前的预先认同性确信,并且我们依其采取了行动,因而在这些行动中,我们的体验被预先的认同所修正,而正是通过这些体验本身所显现出的不完备性,那些关于我们所预先接受的“真理”或“真相”的体验才被否定性地暗示了出来。也就是说,通过这些在认识和理解的具体过程中才得以凸显的否定性暗示所带来的修正作用,我们终于由此获得了被我们称之为“结论”或“真理”的认识和理解的最终结果。 换句话说,我们在此处所提及的“误认”是一种完成认识和理解的必要条件,而对真理的获得事件正是需要通过这一悖论性的结构才能使得与其相关的具体认识或理解过程得以最终有效。而这正是黑格尔的哲学方法、甚至是真理观之关键。
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表示,“当思想在进行纯粹的思考时其变得流动化,或者当关于自身的纯粹的确定性从它自身中被抽象出来时,内在的直觉性便认出了作为一个时间中的片段的自身。这并不是通过将其自身倾斜或置于一边,而是通过扬弃了它自身的自我定位而达成的”。黑格尔对于“扬弃”的说明,几乎就是一种对“误认”的解说。那么,如何在这个思路上来更新对黑格尔的“从错误开始其认识的全过程之方法”的既有理解呢?黑格尔将否定性的扬弃视作认识过程中所必须的环节,视其为一种必备的中介。黑格尔在《哲学科学全书纲要》中写到:“本质作为通过它自身的否定性而与自己进行中介的存在,作为直接被扬弃的规定性,作为映象,包含着否定的东西,而且是反映;它是同它自身的关系,这只是因为同它自身的关系是同他物的关系,他物直接地只是一种被设定的和被中介的东西。同时黑格尔也强调了这一否定性中的所谓映象具有的自我设定性。如果我们将这一自我设定性放置在误认概念所描述的历程之中对其进行考察,就会发现,这正是一种对于误认过程的预先认定特征的哲学表达。
真理来自错误,正确认识的获得开始于误认。当认识以误认作为起点时,它会通过错误来重塑自身,最终达成否定性在认识的全过程中所应起到的结构性作用,从而最终获得肯定性的整体。黑格尔曾言:“中介并非他物,而是运动中的自身同一,它是其自身的反映,是自为的存在着的自我之环节,这纯粹的否定性或就其纯粹的抽象性来说,是单纯的形成之过程。这里所谓的中介正是纯粹的(功能性的)否定性,而这一否定性的理解即是单纯的形成过程所必须由其才得以达到口标的必要环节。这就是“误认”的本质,即一个为要达到最终的认识和理解所必需经历的、积极的过程。“误认”作为一个否定性的环节,正是完成认识和理解之全过程所必须的中介。而本体论诊释学对于偏见的积极性价值的理解亦与上述观点颇为相似。“偏见并非必然是不正确的或错误的,并非不可避免地会歪曲真理。事实上,我们存在的历史性包含着从词义上所说的偏见,为我们整个经验的能力构造了最初的方向性。偏见就是我们对世界开放的倾向性。无疑,“误认”提供了一种构筑我们经验之倾向性的“最初的方向性”。
需要明确的是,“误认”的同时也是扬弃所发生的领域,即黑格尔描述的这一“螺旋上升”的发展过程中,其所体现的论证发展形式不同于我们通常所批判的一种错误的、自身证明自身的“循环论证”形式。也就是说,“误认”的形式,本质性地不同于“循环论证" 。“循环论证”这种形式的错误在于将有待证明的结论当作了前提。“另一种对此的表述是,若非某人已经相信结论,否则前提便没有被接受的理由,或者说,前提没有提供独立的理由或证据来证明结论。因此,循环论证表现出了一种“自己证明自己正确”的无效性。不同于“A是An的同义反复,循环论证并不是为了强调一个事物的同一性,而是试图使人相信在其论证中我们确实获得了某种结论。循环论证这种“用结论非法的推导出前提”的特点,在严格的论证活动中是毫无意义的。循环论证的实际形式是把某种尚未得到证明的问题置于论题的前提之中,如果这个前提被承认,则其结论也就会被连带承认。
祁克果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评的原因之一,即由于祁克果将黑格尔的特殊的“误认性的发生结构”看作了“普通的循环论证”。
而不同于循环论证,黑格尔的“螺旋上升”式论证,也即是“误认”的论证形式。其本质应该是认识和理解的发展可以通过一个预先确信的假定开始,这一预先确信的假定是理解事物并逐步得出抽象结论之前的一种必要的抽象前提,而从误认开始的认识和理解过程自身是一个创构式的前提,预先确信作为一个前提之所以有效,是因为这一确信的实证性是由其之后的实际行为和具体过程所反向暗示出来的。而这个预先确信的前提可以是错误的,因为通过具体性的认识和理解发生过程,这一最初的错误会被实际的具体体验反复修正。而正是通过这一预先确信所带来的否定性的力量,我们具体的认识和理解才得以获得其动力和趋向。我们在“误认的形式”中看到的,是“错误”对于最终获得正确理解的结果这一全过程所具备的积极价值。
而“误认”的机制更可以被这样一种黑格尔化的语言所说明,那就是借用错误作为中介,通过对认识全过程中的、必须的否定性之扬弃,认识和理解活动才能得以最终获得完成。
通过“误认”这一术语,我们更加强调了这一认识和理解过程的时间性特征。拉康学派的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对此有过一段重要的评论。他说:“要考虑的是这样的时间性结构:其以主体性为其中介,主体的‘错误’、‘过失’、‘失误’、‘误认’,都悖论性地显现于真理出现之前。我们常将‘真理’标记为‘错误’,因为此类真理只能—用黑格尔的术语来说,通过错误这个中介,才得以实现自己。这一拉康式的概念强调我们的干预在理解过程的起始处就已经被囊括进去了。于是,被我们预先误认的一些概念都已经不再仅仅是使得认识和理解得以开展的假设,而是实际成为构筑我们真实而具体的理解过程的元素之一。因为问题就在于,这些似乎是某种错误的前提,实际已经以自身作为基础,在行之有效地使整套理解活动得以运转。因而,引人“误认”这一概念可以帮助我们从新的角度获得对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性循环特征所体现的时间性结构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