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田野作业
田野作业是民俗学、人类学的经典方法,正如拉比诺所说,"田野作业曾经是、现在仍是界定人类学这一学科的标志"。一般来说,田野作业是指研究者到研究现场与当地人生活共同生活一个时段,以参与观察、深度访谈等方法获取相关资料,并在此基础上对材料进行解读阐释或者概括抽象的过程。虽然田野作业直到现在仍然是人类学、民俗学的重要研究方法,但其从马林诺夫斯基以来,就一直处于不断的被反思的过程之中。
最近几千年来,人们开始意识到学者的田野作业实际上并不是研究者个人的事情,而是与被研究者共同完成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学者所获取的资料已经是被研究者的转译了。于是,学者们开始反思"田野过程",甚至将其田野历程以学术成果的形式呈现出来,比如拉比诺《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奈吉尔?己利的《天真的人类学家》,他们在这些著述中开始注意讨论学者与被研究者的关系,并且讨论对田野资料的解读与阐释。格尔茨提出"迈向深描的人类学",在他看来,"我们称之为资料的东西,实际上是我们自己对于其他人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同胞正在做的事的解释之解释"。
本文即是在这种研究和反思的背景下,运用田野作业的方法,深入到京北姚村村落日常生活中去,尝试通过对村民的生活场域和日常行动进行"深描",凭借切身的感受与体验,去理解他们对于生活意义的理解。
(二)民俗志
民俗志既是民俗学田野作业获取资料的文本体现,又是一种研究方法。民俗志研究一定程度上借鉴了人类学的"民族志"思想,但又有本学科的独特视角。正如王杰文所说,"民俗志作为一种研究方式,主要的思想灵感来自于民族志"。某种程度上说,民俗志撰写本身就是民俗学的一种知识生产。
在中国民俗学界,刘铁梁是比较早对民俗志撰写范式和理论探讨的学者,他指出,"民俗志之所以不单纯是资料基础而且还进一步作为本学科体系中的基本研究方式,送是与民俗志研究者深化了对民俗本质的认识和增强了推进学科发展的问题意识密切相关的"。张土闪使用"凝固幻象"和"流动的想象"两个概念,反思了以往的民俗志"总是以‘客观描述’人类生活、规避自身主观倾向而自许,习惯于将民众知识理解为一个趋于静止、稳定的系统"。提及乡民艺术的特征与民俗志写作的关系,他指出"就本质而言,乡民艺术并不具有结构的永久稳固性,而是徘徊于传承与再造之间,在知识的不断发明与增长的过程中自我更新"。我认为,这种追求是值得研究村落社会、村落生活的其他学者借鉴的。
本文认为,作为田野文本的民俗志撰写,一方面应该有问题意识,另一方面也应有"当地人"的视角,毕竟我们是在书写他们的文化和阐释他们对于生活的理解。并且我们也应该看到,民俗志文本虽然是将被研究者的生活场域以文字的形式固化下来,但我们的追求并不应将那些生活看作是固态的。因此,我们在进行民俗志书写时,有必要借鉴格尔茨提出的"深描",我们不仅要描述人们的行动及选择的表象,还要通过他们的话语去理解深藏于表象内部的意义。
民俗志文本撰写,需要有的问题意识不是挺救什么,而是呈现什么。送种呈现是带着学者自我理解的一种呈现,呈现的内容不是村落社会的悲惨或繁荣,而是当地人的一种生活状态和意义表达。他们的行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论其行动方式如何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无论这些行动在外人看来是多么荒诞和愚蠢,他们的行动也都是被赋予了丰富的社会意义的。
我们要对当地人的生活与文化进行"巧情式"?理解,需要我们参与当地人的生活实践与生活世界。我们还要在生活中,去体会和把握那些难以言表却在实践中实在存在的默会知识,只有这样,才能建立起"共情",即"共同体验的感情"、"共同的经历",比如我们对于流动人口的研究,如果没有体验过流动人口那种也理上的流浪感,就难以真正理解他们处理自己与外部世界的种种行为。
(三)个体叙事
本文使用"个体叙事",是将其看作研究村落社会的方法来对待的,指的是在田野作业中被研究者讲述的关于自己的、村落中其他人的生活故事以及从他人那里习得的地方性知识等。由于本文关注的是村落生活和社会结构变迁的问题,作为研究者,无论我如何长时段的在村落中参与观察,对于村落既往的生活故事和社会记忆也都不可能亲身去感受。因此,我需要借助村民的讲述。他们的讲述实际上是一种关于自己或生活社区的过去的建构。
本文在此基础上之所以强调"个体叙事",是因为本文并非通过村民的讲述来判定历史的真伪,而是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这样讲述,并从这些讲述中去理解曾经的历史是如何形塑了他们自己甚至整个村落现在的生活样态。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人们更倾向于用讲故事的方式向自己或他人解释他们的行动。
实际上,在田野作业中,随着与访谈人交流的越发深入,我越发感觉到,他们并不仅仅是人类学传统意义上的信息提供者,他们在讲述自己或他人故事时,实际上是在建构和生产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历史和生活。他们的话语绝不仅仅是能提供一种有声音的文本或资料,更多的是饱含在话语之外的一整套实践逻辑。
在互动中,叙事是讲究策略的,这一点基本上已形成共识。问题在于,作为一种"表演"形式,叙事的策略受到哪些因素影响,作为研究者又应该如何研究叙事。与其他表演形式不同的地方在于,叙事除了动作或其他行为之外,更强调其文本性,即叙事内容。叙事者在面对听众或观众时,他会根据具体情境,设定自己的角色,并选择一种合适的表演方式,将其表达出来。在进行表演之前,叙事者会根据自己的知识对观众或听众做出角色上的判断,比如在我调查时,当拉面馆老板娘最初知道我是一个博土生,并且知道我所研究的问题时,她和我讲述的方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再像她对其他食客一样随便开玩笑,而是大多时候严肃的回答我的问题。然而,等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成为了彼此的好朋友之后,她对我讲述的方式再次发生了变化。
正如姚村拉面馆老板娘告诉我的那样,"你能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相,你顶多看到了百分之五,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五你必须要通过和别人聊天,才能获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讲述者的个体叙事对于理解他们所处的生活世界来说,不亚于一把开启一座宝库的钥匙。
我在研究中特别注意了人们给我讲述的"故事",我发现"故事"对于村民的日常生活有重要的意义,然而比故事更有意义的是故事的讲述。故事的讲述使得过去曾经发生过的或者没有发生过的事件,成为村民的一种集体记忆。这种变成集体记忆的故事,已经与真实情境无关,严格来说,它已经变成了一个通过"讲述"生产出来的事件。在这个生产过程中,故事或事件的亲历者并不是最具权威性的讲述者,而是那些有能力通过叙述策略和技巧将事件以有趣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人,更具有权威性,。从达个意义上讲,故事是属于故事讲述者的,与亲历者无关(当然亲历者如果恰好是一个合格的故事讲述者的情况除外)。这并不是什么奇谈怪调,我们在田野中似乎总能很容易遇到这样的例子,当问及"嘴笨"的事件亲历者时,他们往往会说,"你去问谁谁吧,他当时也在场,他会说"。或者当我们在农村调查时,问及村妇某一个事件时,很多都会推脱,"你问俺当家的去吧"。在这种社会机制下,有能力叙事的人构成了一种类型的村落知识精英,他们是一个社区更日常的集体记忆的生产者,其他村民包括事件的亲历者都变成了这一类记忆的消费者和被动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