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莲:对马克思“自然向人生成”说的生态哲学阐释,是人本生态美学的重要特色之一。您对马克思主义原典中生态哲学内涵的发掘和阐释,远不止这个命题。对于《手稿》中的“对象性”“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历史之谜”和精神的本体性等观念,您也非常重视。您还把马克思的《巴黎手稿》与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等著作结合起来,特别重视恩格斯关于人是“自然界的自我意识”的观念。如此深入的发掘似不多见,您一定下了很大的气力。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曾永成:10多年前刚开始把马克思主义与生态思维联系起来时,不少人以为是牵强附会,过度阐释。其实,只要认真读了马克思主义的原典,特别是《巴黎手稿》和《自然辩证法》,就会看到深刻而丰富的生态思维就存在于这些文本之中。这些深刻的生态思想本来就是马克思主义学说中极为重要的内容。在人类面临生态危机的情势下,这些内容的重大理论和实践意义凸现出来,无可置疑地彰显出马克思主义引领人类克服生态危机的指导意义。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以负责任的严肃虚心的态度,尽可能全面而充分地发掘这些宝贵的思想财富,通过尽量准确深入地阐释并介入实践,将其转变为人类解决当下问题的生态智慧。
学界的发掘和阐释路向各有不同,我则主要着力于把这些概念和观点的生态思维内涵揭示出来。比如“对象性”这个概念,就具有极为重要的生态思维内涵。马克思说过,一切感性的存在物都是对象性的存在,都是以他物为相互依存的对象的。正是对象性使万物互相关联成为一个有机整体。人的主体性和作为人的对象化活动的实践,都是建立在对象性的基础之上的。审美关系也首先是一种特定的对象性关系。引申开去,首先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也是以对象性为基础的。可见,被很多人所忽视的这个概念,不仅是理解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的核心观点,而且昭示了对世界万物生态关联的基础意义。从对象性观点出发,马克思说的“自然界的人的本质”也就很好理解了。正因为自然界本来就具有“人的本质”,人才可能从自然中生成,并且与自然界发生对象性的关系,自然界才可能成为人的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曰在此基础上,也一来,说自然界是人类的母体和家园,是人类生存的根基,保护自然生态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等等,才从根本上得到回答。这些概念对于生态美学也极为重要,比如“自然界的人的本质”这个观点就可以解开自然美这个理论死结。
对上面提到的这些概念和命题的生态内涵的阐释,是我的《文艺的绿色之思》和《回归实践论人类学》的重要内容,这里就不一一说到了。
艾莲:好的。在对这些具体概念和观点进行深入发掘和阐释的基础上,您还从整体上将其概括为人本生态观,并由此衍生出人本生态美学的构想。在“生态”之前一定要加上“人本”二字,使一些人认为您仍然坚持的是生态主义所反对的“人类中心主义”,大不了也只是一种“浅绿”观念。对此,您是怎么考虑的?
曾永成:我不赞成一切生物在生态面前一律平等的所谓“深绿”观念。道理很简单,生态系统本来就是由不同的生态位构成的,而且生态系统本身也是不断迁化变异并在生成的过程之中的。更重要的是,我们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为人类的命运来研究和解决生态问题的。马克思的《巴黎手稿》中关于“历史之谜”的论述,不仅把人与自然的对抗和人与人的对抗作为“历史之谜”的基本内容,而且明确地把“为了人”和“通过人”结合起来。这说明,积极解决两个对抗,实现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和解和人与人之间的和解,其目的是为了人,其手段是通过人。在这里,目的和手段高度统一。这就意味着,在生态问题上,人类也只能自己救自己。而两个对抗的克服和两个和解的实现,就是人类的真正解放。其间的道理很清楚,人的生存和发展要以自然生态为本,而自然生态问题的解决也要以人为本——既是价值之本,也是实践之本。克服生态危机的唯一可靠的实践主体只能是人自己。在“生态”之前加上“人本”,正是为了突出生态对于人的重要性,也突出了人为了自身解放而努力的责任担当和能动性。我以克思和恩格斯生态思想的核心内容和根本精神。
艾莲:看来,把“人本”与“生态”有机结合,正是对“人类中心主义”更为深刻的矫正。只有把生态关怀与人文关怀统一起来,把生态关怀视为深度的人文关怀,才是真正的“深绿”。2005年,您出版了《回归实践论人类学》,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进行新的解读。2006年,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成立,透露出美学和文艺学研究的人类学转向的信息,您的这本专著也表现出对人类学转向的兴趣,这个转向与您的人本生态美学有什么关系呢?
曾永成:文艺和审美的人类学转向是一个很大的题目,人们有各种不同视角和学理路向。我的《回归实践论人类学》,主旨是表达我对马克思尧恩格斯哲学的理论形态的一种整体性认识。流行阐释的“两个主义”的模式,源于《联共渊布冤党史简明教程》中传达斯大林意旨的教条,不能反映马克思尧恩格斯哲学的原貌和整体精神。我依据马克思尧恩格斯哲学的内容并将其与此前的康德和其后的舍勒的哲学人类学相比较,提出用“实践论人类学”作为整体概括,生成本体论和人本生态观就构成了它的主要内容。这种哲学人类学,实际上是生态哲学的人类学,并且高扬人类实践的主体精神。其中,著名接受美学家伊瑟尔在文学上的人类学转向也给了我很多启发。伊瑟尔的文学人类学把人类为什么需要文学的问题放到首位尧置于核心,而这正是我在《文艺的绿色之思》为文艺生态学设置的核心问题,或说是终极问题。这又直接关系到人类何以有审美需要这个审美人类学的核心问题。探寻下去,还是落到人与环境的生态关系上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生态美学必须面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