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之一诗人唐提在《穆旦论》中称艾略特的《荒原》是“现代诗最典型的代表”,描述的是现代与过去之间、“两种文化”以及“新旧传统间的悲剧”,但大多数的中国诗人无法像艾略特这样,因为他们“忽略了诗人自己所需要完成的一种自我发展与自我完成”。唐提认为穆旦是“中国少数能作自我思想、自我感受”的诗人,在诗中表现出一种“生命的肉搏”,一种“深沉的生命的焦灼”,因而“自我分裂与它的克服”成为穆旦诗作中一个“永无终结的过程”。唐提同时特别指出穆旦的诗歌与艾略特的关系,称他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与《五月》展现出“两种风格的对比”,正如艾略特的《荒原》一样。因此,在讨论穆旦诗作中对个人生存状况的思索以及对内心世界的探求之前,也有必要进一步对艾略特的《荒原》作一些介绍与讨论。
艾略特的长诗《荒原》发表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1722年,通过对战后社会的荒凉现实以及对分裂的、异化的现代经历的描述,揭示了西方整个文明的瓦解。运用“客观对应物”的手法,艾略特以各种形式把历史、典故、神话、文学作品等与现实生活交织在一起,展现了人类文化的传统与境遇。作为诗人,艾略特认为“对诗人最有利的不在于有一个美丽的世界去刻画,而在于有能力看到美与丑背后的东西,看到寂寥、恐怖和辉煌”。因此,在《荒原》中,艾略特揭示了现代社会中“异位化与非人化”( dislocating and dehumanizing)的力量,使得现代社会成为了一个“空心人的世界,以内在的空白思考外在的空白”,而“荒原”这一全诗的中心意象便同时映射了两个空间的现代体验,获得了内外双重的喻意,它既代表了外部世界中黑暗的现实与文明的瓦解,同时也代表了个人在面对自己的情感与精神危机时内心世界中“戏剧化的个人意识”( dra-matization of individual consciousness)。
《荒原》展现了现代人的生存状况,一种支离破碎、百无聊赖的现代时间体验,现实社会是“非真实的”,如“虚幻的城市”,但这外部世界的“荒原”也正是现代人内心世界的“荒原”的表现,现代人的自我更是分裂的,这些自我呈现在诗中纷繁复杂的各个人物与角色中,如索梭斯特里斯太太、独眼商人、弗莱巴斯、泰瑞西士和渔王等等。然而在诗后的注释中,艾略特特别提到了泰瑞西士,称他“虽然仅是一个旁观者,不是戏中‘角色’,却是本诗中最重要的人物,他贯穿所有其他人物”。如此看来,在看似毫无中心的诗歌的各种声音背后,却也隐藏着一个贯穿始终的、戏剧化的声音。这一声音所要指出的是现代人的囚禁:
我听到钥匙
在门上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一次
我们想起了钥匙,每个在监狱里的人
都想起钥匙,只是到夜晚时分每个人
才证草根座监狱,虚无飘渺的传说
才把疲惫不堪的科利奥兰纳斯复活片刻
这里艾略特引用《神曲》中乌哥利诺听到“钥匙”的转动之声而意识到自己与孩子们被监禁而将饿死的典故,揭示了现代人被囚禁、被隔绝的生存状况。如果说艾略特刻意地把诗人的个性与自我分散于诗中各个人物与角色之中,那么这些分散的却又相互关联的人物与角色正是诗人自己内心的分裂与斗争的表现,诗人借助这各种声音间接地表达出既对囚禁绝望,又渴望着解禁的心声,而对艾略特而说唯一的出路便是寄托于信仰,寄托于上帝。
在穆旦的诗中,人类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状况如艾略特在《荒原》中描述的一样,也是被隔绝、被囚禁的。在《隐现》中,穆旦写道:“当人从自然的赤裸里诞生/我要指出他的囚禁”,而这种囚禁在穆旦的诗中更明确的指向了其时间性。在《牺牲》中,穆旦把现在与未来并置、对照,而人类感受的时间体验已不再是按线性模式自行流动的了。人们发现:
一切丑恶的掘出来
把我们钉住在现在,
一个全体的失望在生长
吸取明天做它的营养,
无论什么美丽的远景都不能把我们移动;
这苍白的世界正向我们索要屈辱的栖牲
如果说《荒原》通过运用历史、典故、神话等暗示了一种停滞的时间体验,即所谓的“毫无任何希望转变的永久的现在”,那在这首诗中,穆旦则是更明确地指出“丑恶”的“现在”的永久性,使得任何对未来、对进步、对变化的憧憬反而更加强了人们的失望与绝望,就好像乌哥利诺那样需在囚禁中目睹自己的死亡。同样在《三十诞辰有感》中,“现在”存在于“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而且是“不断熄灭的”、时时“崩溃”的,人被困于此,自我分裂,更“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而这分裂、破碎的自我唯有目睹自己“跟着向下碎落”“化为纤粉”。
在穆旦的诗中,人类的囚禁往往是出于现代文明对自然的背弃,而现代文明不仅仅是以永久性的、崩溃的“现在”为代表,更是具体地以“八小时”这一现代时间概念来展现的。《线上》写出了现代时间与自然的隔绝以及人类在这现代时间中的困顿:“
八小时躲开了阳光和泥土,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在人世的吝音里,要找到安全”,而人在这样周而复始的“八小时”的现代时间的限制中,便连“自我”也无处找寻了,剩下的只是:那无神的眼!那陷落的两肩!痛苦的头脑现在已经安分!那就要燃尽的蜡烛的火焰!
在摆着无数方向的原野上,
这时候,他一身担当过的事情
碾过他,却只碾出了一条细线
人“从自然里诞生”之初,本可以在“摆着无数方向的原野上”自由发展,却旋进了世俗人生,使得人们“在约定俗成中完成人生”,因此这代表现代文明中的时间体验的“八小时”便成为使人类的“生命活力的丧失和人生理想的蜕化”的力量,也是现代文明的“制度化时间”对“生命异化的根源所在”。诗人在诗的开篇称“人们说这是他所选择的”,也许在无所不在的社会习俗的“儒化作用”下这种选择更揭示了人的无从选择的困境,但诗人所要强调的却不仅仅是现代社会、现代时间对人的囚禁,而更重要的是从外界世界转到内心,揭示人类自我的囚禁。梁秉钧提出穆旦的很多诗作都“强调自我的破碎和转变,显示内察的探索”其中《我》是探索人与自然隔绝,经受囚禁又渴望“冲出樊篱”的代表作。在诗中,人类与自然的隔绝以“从子宫割裂”,人的诞生为标志,而人的囚禁也从此开始。诗人一语双关地指出人的生存状态:“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这一句点出了“自我”在外部世界的“荒野”中的囚禁,同时也暗示人类一出生便是“残缺”的,而这已“残缺”的自我在离开“子宫”的那一刹那,早已裂变成琐碎的自我的化身,人类内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也是被这“幻化”的自我囚禁着:
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
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
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
写于1940年的《还原作用》以身陷在“污泥里的猪”被迫直视自己“变形的枉然”为意象,描写了青年一代在社会的“还原作用”的力量的压迫下挣扎在美梦破碎之后的现实中。这首诗以“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渴望飞出泥潭开篇,却又马上把它从梦境唤回现实,让它在醒来时只能“悲痛地呼喊”。在开篇第一节诗中,穆旦便用梦境与现实的强烈对照给整首诗定了基调。正如艾略特在《荒原》中揭示现实世界的丑恶与空虚一样,穆旦在这首诗中也着重描绘了社会的黑暗与其异化的力量:
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
跳蚤,耗子,在他身上粘着:
你爱我吗?我爱你,他说
八小时工作,挖成一颗空壳,
荡在尘网里,害怕把丝弄断,
蜘蛛嗅过了,知道没有用处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在诗中被囚禁的“我”想“冲出樊篱”,遇见“部分”时以为可以弥补自己的残缺,完成自我、超越自我,却发现“没有什么抓住”,有的只是“幻化的形象”和无法逃脱的“更深的绝望”。人类被永远“锁在”外部世界、现代文明的“荒原”,转向内心却发现更无奈的是永远被困在内心的自我搏斗、自我挣扎中,
无法挣脱“自我”的樊篱。
他的安慰是求学时的朋友,
三月的花园怎么样盛开,
通信联起了一大片荒原
穆旦在诗中特别强调了表达的间接性与戏剧化,运用了一系列的意象,创造出多种近乎丑恶而非诗化的角色,如跳蚤、耗子、蜘蛛等来展示现实世界的严酷,并通过“花园”与“荒原”两个相反相成的意象进一步揭示了现实与梦境的巨大落差。穆旦三十多年后曾给一位读者解释过自己当时写这首诗的想法,他说这首小诗“表现旧社会中,青年人如陷人泥坑中的猪(而又自认为天鹅),必须忍住厌恶之感来谋生活,处处忍耐,把自己的理想都磨完了,由幻想是花园而变为一片荒原”。这里诗中的“荒原”如艾略特在他的代表作中一样,不仅是衰败、萧条的现实境况的写照,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现代人的“思想状态”以及残酷的“现代机械的日常生活”给人的精神生活所带来的侵蚀。正是在这精神的荒原中,人类的一切被腐蚀殆尽,只剩下“一颗空壳”。诗的最后一节点出了整首诗的主题,以“看出了变形的枉然”揭示现代社会的“还原作用”:
那里看出了变形的枉然,
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
一切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
“还原作用”这一主题一方面直接指向外部世界,意在批判社会现实中碾碎梦想、磨灭个性的力量;可另一方面,如“荒原”的双重意义一样,我们亦可把它看作是一种向内的自省,在经历忍耐、妥协、小心翼翼、举步维艰之后才发现所剩的只有内在的“空壳”和外在的“荒原”,那么“还原作用”更应该是一种还原自我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在梦境中的天上,因为美梦终将破碎,而在现实的地上,因此诗的最后两句凸显了一种新的人生态度,那是抛弃所谓挣脱现实的梦想,踏踏实实地“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勇敢地去面对荒原,也许这荒原“无边”、过程“迟缓”,但毕竟这是一种植根于现实、直面人生、还原自我的积极的人生态度。
艾略特在《荒原》最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坐在岸边/垂钓,身后是干旱荒芜的平原/我是否至少该把我的国家整顿好?这里的“我”坐在岸边,一面是水,一面是荒原,就好像处于毁灭与重生的中间地带,但是“我”是背对荒原的,并没有积极地去改变什么,即使觉得“我”有责任“把我的国家整顿好”,可并无建树,有的只是“用来支撑自己以免毁灭的零星断片”。于是,“我”只是在岸边“垂钓”,等待荒原的重生、文明的重建。身处1940年代战乱中的中国,穆旦的内心无法达到垂钓者的平静,如《在旷野上》这首诗中,当“心的旷野”与现实中“绝望的色彩和无助的夭亡”相碰撞,诗人写出了内心难以抑制的挣扎与激荡:“我久已深埋的光热的源泉,/却不断地迸裂,翻转,燃烧。”穆旦这位“生命的肉搏者”,的确善于在诗中运用矛盾与冲突的情感、刻画分裂、幻化的自我,然而最为可贵的是他不仅仅止于此,而是努力正视现实世界如“可怕的梦魔”般的“一切的不真实”,追求成为“那永不甘心的刚强的英雄”,于是穆旦写道:
人子啊,弃绝了一个又一个谎,
你就弃绝了欢乐;还有什么
更能使你留恋的,除了走去
向着一片荒凉,和悲剧的命运!
现实世界让人不断希望又不断幻灭、经历无穷的绝望,然而穆旦不愿背对“荒原”而等待救赎,他要的是直面“荒原”,勇敢地“向着一片荒凉,和悲剧的命运”走去。穆旦的诗作关注个人在现实中的处境,特别是个人被现实、被自我囚禁的命运,并通过对自我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的焦灼与痛苦的描绘,戏剧化地展现了个人的内心世界,而在这挣扎与矛盾之外,诗人所透露的那种直面现实的坚定与勇敢值得敬佩。(本文由论文平台网提供,如有更多需要,可登陆官网咨询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