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马原前期小说对比,我们不难发现这部小说存在严重的艺术缺陷。叙事的重复和单调不是马原个人的问题,这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创作的普遍现象。生活经验的枯竭、思想资源的贫乏、创作情怀的集体缺失,造成作家不约而同地自我重复。马原是其中一个明显的个案。这种小说创作的病根源于他对20年前“叙述圈套”由衷的怀念、执迷以及“归隐二十年间”想象的墉懒。自我重复如果当作一种文学修辞,无可非议,而如果不断地重复已有的叙述内容和叙事模式,实则是作家急功近利情怀和心态的显现。“这种相同的叙事成分在不同作品中的机械复制”在马原的系列创作中同样表现突出。
《牛鬼蛇神》的话语表述、思维方式,故事的内容、情节结构以及叙述手段似乎都与他20年前的中短篇小说惊人地一致。这一方面暴露出马原开先河的“叙述圈套”陷人绝境后的尴尬状态;另一方面也让人感受到马原自我超越意识的淡薄—其实马原自认为是在不断超越自己—半世纪的经历与思考,原来生活就是这样。但事实已经证明,这是一部失败的小说。在某些方面,探讨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问题,固然值得肯定,但如果过分挖空心思想去追寻“怎么写”,不断玩弄小说形式主义的手法,势必走上“工匠化”的创作道路。“马原不厌其烦地耍弄这些花招,就引起读者的讨厌和讥笑,因为魔术师的魔术被观众识破之后就变成一种机械性劳动,再也激不起观赏的愉快和新奇。”这种叙事花招的玩法,直接损害了作家的信誉。
马原不断地自我重复,没有给自己带来片刻的赞誉,反而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经过20多年的修炼,马原的文学技艺并没有明显进步,他依旧停留在理想中的“零公里处”不停地唠叨和絮语。《牛鬼蛇神》的卷0部分几乎全部重复了其早期中篇小说《零公里处》的故事情节。几乎同时,为了操作的方便,马原在打破相关小节的基础上全盘抄袭了《零公里处》的语言文字。为了整个行文的需要,他在必要的地方偷偷地作了修改。这种文学的自恋,这种拼贴、拷贝式的文学创作实在有失名作家的身份。其实拼贴艺术技巧的运用,是马原一种习惯。过度迷信西方和拉美的文学叙事技艺,不是让马原走上文学的高峰,而是跌人低潮。从《零公里处》到《牛鬼蛇神·北京卷》的挪用痕迹,可以随便找出很多例证加以说明:
他终于摆脱了妈妈,坐到这列直达列车的行李架上的时候,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零公里处》)
大元终于摆脱了妈妈,平躺到这列直达列车的行李架上的时候,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牛鬼蛇神》)马原把“坐”改成了“平躺”,把“吁”改成“嘘”。这是一列锦州到北京的直达列车,红卫兵专列。他还是个准红卫兵,但他有介绍信、学生证,还有十二斤辽宁粮票。(《零公里处》)
这是一列直达北京的红卫兵专列。他年龄还小,充其量也还是个准红卫兵,但他有介绍信、学生证,还有十二斤地方粮票。(《牛鬼蛇神》)这里直接省去了“锦州”,至于列车从哪里发出,我们不得而知。把“辽宁”改为“地方”正是马原抵制想象的罪证。在《牛鬼蛇神》中,增加了“年龄还小,充其量也”,使得本来能够说清楚的语句变得繁复,抑或是为了拼凑长篇小说的字数?
马原小说的重复远不止于此,结构和人名的重复也特别突出。马原在《牛鬼蛇神》中提到的另一个人李德胜,实质上就是《零公里处》中的胡刚。马原为何把人名改了呢?首先胡刚是马原的老乡,辽宁人,如果继续运用只是一个符号意义的“胡刚”,那么马原的叙述就只能停留在辽宁,而不会有卷三中海南一系列故事的发生,那么《牛鬼蛇神》也就失去了作为长篇小说的分量和重量。
在《拉萨河女神》中,作者任意插人话语,干扰叙述者的讲述。“为了把故事讲得活脱,我想玩一点儿小花样,不依照时序流水式陈述。就这样吧”这样类似的语言表达在《冈底斯的诱惑》《叠纸鹤的三种方法》《虚构》《西海无帆船》中俯拾皆是。其实,只要稍微有点阅读经验的读者就不难发现,马原的这种叙述语调和方式,与克洛德·西蒙、罗伯·格里耶的某些作品在叙述形式和叙述话语上都达到惊人的一致。20年后,马原仍然记得这种已经过时的叙述方式:“既然我已经把故事讲到这里了,我不妨继续讲下去。讲一讲总不能就算做是抄袭,要写成小说之后再发出去,以后才有是否抄袭的问题。”(《牛鬼蛇神》)
在小说中,马原喋喋不休地卖弄一些生硬的哲学知识,自以为增强了小说的思辨能力,却恰恰使原本丰富的社会生活染上了作者强烈的主观印迹。文学的哲学性和思辨力,不是依靠作者强行进人,自我张扬,而是通过作者的语言叙述,含蓄地表露出作家的哲学理念。“所有文学文本的目的,这也正是它们真正的‘哲学”就在于语言与自身的非结合性,即一直分离人们所说的内容与我们对该内容的评价及思考的这种差距:文学文本让这种虚空和根本空白得以呈现,而一切思辨正是建立在这种空白之上,它引导人们以相对的方式对待这种特殊的表现。”[’〕马原高估了自己的哲学天赋,他自告奋勇地跑出来大发议论,畅谈哲学理论和见解,冲淡了文学的审美性。在《牛鬼蛇神》中,小说的第0章几乎都在阐释他的人生哲学观念。观念的根本来源仍然可从他的前期中篇小说中找到影子。观念的重复比文字重复更可怕。某些不负责任的著名评论家随意下断论:“三十年后,这部在此起彼伏的文学浪潮中湮没的《零公里处》意外地重新复活,成为马原新长篇《牛鬼蛇神》的起点。”这里的“重新复活”实则就是重新复制,“起点”或许成了终点。
马原《牛鬼蛇神》大量地自我重复和自我抄袭,根源何在?我以为关键在于经验的贫乏和想象的墉懒。马原经验化的写作直接导致了结构、情节、文本的重复。同时,想象的懒惰也凝固了作家的思维。依个人看来,尽管《牛鬼蛇神》中充斥着干瘪的哲学思想,但马原并没有把这些哲学思想真正消化,而只是技巧性地挪用了一些名作家和哲学家的语言。“任何对于历史生活及现实生活的理论阐释与描述,都有初始的具象基点,都与所阐释与所描述的相关想象密切相关。”如果这种想象脱离了历史生活和现实生活的具体语境,脱离了“具象”的基点,就会变得僵硬,失去艺术活力。活跃的想象力是一个作家尤其是作为一个名作家必备的素质,“通过想象力把自己抛向前方危机四伏的紧张状态中,这种状态把我们从现存的框架中解放出来,最终使我们具备了宇宙观这一根本的认识论”。很可惜的是,马原没有这种写作的潜意识。
想象的墉懒主要还是归结于作家抱着很大的现实功利性,过分看重成功带来的美誉。“思维的惰性在形成之前是一种取得过良效的思维,正是成功的先例助长了它的优越性和排他胜,一种相对正确的思维模式经过实践的多次验证之后被凝固化,表现出停止不变、任意移植扩大的特征时,惰性就基本形成。”惰性的思维一直跟踪在马原背后,陈旧的叙述圈套注定了马原这部小说艺术的失败。狄尔泰说:“富有想象力的诗所具有的最一般特征,在于它来源于丰富多彩的生活感受、来源于人生的经验,而不是文人们从书本到书本的抄袭。”诗歌的创作如此,小说的创作已然。难怪乎最近有批评者对《牛鬼蛇神》作出强烈的批判,就小说里的哲学讲述而言,也就是东拼西凑地罗列一些哲学知识,生硬地塞进文本中,自以为高明地显示了自己丰富的哲学知识,可惜流人了无意义的言说陷阱。颠倒叙事情节,不断转移视线,生拉硬扯跑进叙述的现场,抽象地讲述人生哲学原理,这些弊病注定给读者带来不愉快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