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世界与超越——《逻辑哲学论》与道家语言哲学对比
论文作者:草根论文网 论文来源:www.lw360.net 发布时间:2017年04月14日

语言哲学这一名目涵盖甚广,狭义言之,指分析哲学,广义言之,指凭语言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该方法在西方哲学中渊源有自,可追溯至古希腊,而在中国古代哲学中也随处可见其身影,道家堪称运用此方法之典范。道家思想可谓蕴含了广义的语言哲学,有意思的是,它与西方现代语言哲学奠基之作《逻辑哲学论》在语言、世界与超越这三个语言哲学经典论题中存在交汇。然而,两者毕竟出于两个迥异的哲学传统,契合处有之,貌合神离处更有之。故本文拟在上述交汇处辨析两者思想的异同,并以此为切人点,管窥中西哲学的特质。

一、对比的焦点

在中西哲学史上,系统论述“可道”与“不可道”,并赋予其哲学意蕴的,首推道家与维特根斯坦前期代表作《逻辑哲学论》,因此两者的对比是比较哲学历久弥新的论题。以往的比较大多涉及两者对“可道”与“不可道”的划界,对语言界限的超越及两者背后的神秘主义等方面。大体说来,以往研究较多发掘与阐释两者之同,而较少关注两者之异。虽然两种哲学均涉及了语言、世界与超越这三大语言哲学经典论题,但论述方式与所得结论不尽相同,这在比较研究中应予以明辨。

本文的比较聚焦于三点:第一,两者对“可道”与“不可道”的划分所蕴含的对世界的不同认识,或者说,两者处理语言与世界之关系的不同方式;第二,两者对“可道”(在《逻辑哲学论》中是经验世界,在道家哲学中是“器”)的超越。上述差异常被两种哲学的表面相似所掩盖,而学界对此讨论尚不充分,且现有讨论在笔者看来存在一些误解。笔者认为,若深究这两个问题,不难发现其差异乃缘于中西哲学的不同特质。因此,从两者差异管窥中西哲学的特质,便是本文聚焦的第三点。本文以上述三个问题为焦点的原因或可反过来解释:因两种哲学属于中西不同特质的哲学传统,因此在处理前两个问题上才存在差异。

二、《逻辑哲学论》与道家语言哲学概述

(一)《逻辑哲学论》语言哲学概述

《逻辑哲学论》一书的主旨乃“划出思维的界限,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不是划出思维的界限,而是划出思想的表达的界限”。划出界限即划分可道与不可道,目的是进行“语言批判”,即通过语言分析消解形而上命题。维特根斯坦试图将语言与世界(确切说是经验世界)相叠合,从而形成一个界限,界限外是语言不能描述的超验的神秘世界。那么,语言与世界是如何叠合的呢?维特根斯坦的依据是“图像论”。

Fann对图1的解释如下“若将此图沿中线水平对折,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的术语便完美叠合了。语言成为了世界的镜中像。概言之,语言由命题组成,一切命题皆可分析到基本命题,命题为基本命题之真值函项。基本命题由名字配置而成,而名字代表对象;基本命题可谓原子事实的逻辑图像,而原子事实由对象配置而成。原子事实组合在一起又构成诸复杂事实,诸复杂事实构成了世界。”

语言描画世界,也反映了世界的逻辑形式。然而,语言的描画始于名字与对象的对应,因此其描画仅限于经验世界。名字与对象又需经过配置,配置是无规则可言的,不同配置形成不同可能性,因此经验世界中除了逻辑的必然性,一切都是偶然的07114而意义、价值、美学、伦理学、神秘之物等,既非对象,又非偶然,故在经验世界之外,不能用语言描画,只能“显示”,(《逻辑哲学论》中不可道只可显示的还有一些世界之内的事项,如逻辑形式与命题意义,而本文关注的是世界之外的事项)。因此,维特根斯坦总结全书的意义为一句话:“可以言说的东西都可以清楚地加以言说;而对于不可谈论的东西,人们必须以沉默待之。”

(二)道家语言哲学概述

在道家哲学中,“道”是其悬设的最高形而上存在,既是终极真理,又是天地之母,它不可分割,也不可名状。本文认为,“道”的内涵可从与其相关的两个字来把握:第一,言说之“道”;第二,其通假字“导”。

道家认为“道”不可道。“道恒无名,朴。“朴”的意思是说“道”乃“先天地生”的“混成”之物,“混成”即混然不可分,因此是“先天地生”的,因为称天地,便是有所分了。道家认为语言分割了世界,老子说“有名,万物之母也”,意思是语言使万物各具其名,万物才得以从混沌中分身。而人给万物取名,必有私心杂念,即老子所谓的“欲”。因此,无名无欲的世界才是“道”的世界,老子说“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意思是“无欲”才能体悟“道”之奥妙;而有名有欲的世界是“道亏”之“人间世”,老子说“恒有欲也,以观其所缴”,意思是“有欲”就只能睹“道”之外象了。

说到“道”不可道,惯常被引用的是《老子·一章》第一段:“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上文未引用该段,因为本文认为,它也许道出了不同于“‘道’不可道”的“道”的更多内涵。第二个“道”字,“两千多年以来,都解释为‘说‘言说’的‘说。但近年来有学者持不同观点。沈善增认为“‘道’在先秦时并没有‘言说’的义项”,“在先秦时,‘道’不是用来辩说的,而是用来指导行动,去实践躬行的。”潘文国也同样认为《老子》一书“73个‘道’字里面,没有一个作‘言说’这样的解释。”他认为“‘道’作动词用,在先秦文献中有许多义项,都与沿着一定的轨迹而行动有关,……这个意义的‘道后来写成‘谆,现简化为‘导”,。因此,第二个“道”可“理解为规律,这就是说:如果一种‘道’、一种规律是可以被当作规律来遵守的,那就不是‘常道。上述两位学者对第二个“道”的理解不谋而合,均认为是按一定规则办事。

潘文国将这段话用白话文翻译如下:“一种道如果可以照着办,就不是永恒之道;一个名称如果可以说出来,就不是终极之名。”很显然,老子区分了两种“道”:一种是“可以照着办”的“道”,另一种是“永恒”之“道”;前者可道,后者不可道。

三、《逻辑哲学》与道家哲学中的语言与世界

从以上概述中我们很容易发现两者思想的共通点,如两者皆区分了“可道”与“不可道”,皆主张对“可道”的超越,并更看重“不可道”的领域。然而,两者的相似也仅限于此,更多的乃貌合神离之处。此处我们先比较两者哲学中的语言与世界,其差异导致了不同的“超越”,并体现了中西哲学的不同特质,后两点是以下两节的论题。

《逻辑哲学论》与庄子皆用语言对世界进行了划界,不少学者将两者相提并论。从李晖的论述来看,他认为两者皆凭语言划分了“可道”与“不可道”两个世界川。刁生虎则认为庄子仅“对现存世界进行了划界”,然而他又自觉或不自觉地认为这也是《逻辑哲学论》的划界川。因此,我们不禁要问:两者对“可道”与“不可道”的区分究竟是否一致?是在一个世界中的区分还是区分了两个世界?这两个问题一直受到忽视。

本文认为,首先,道家不像《逻辑哲学论》那般径渭分明地划分了“可道”与“不可道”。依据“图像论”,经验世界的东西,即自然科学命题是可道的,其余则不可道C}7m-izo。而在道家看来,形而上之“道”固然不可道,形而下之“器”也未必可道,正如《庄子·天道》里轮扁认为圣人的思想不可道,他的理由是研轮之技亦不可道。“圣人之言”是“器”,而其背后的圣人思想则是“道”;同样,研轮之事是“器”,而这一技能所要求的“有数存焉于其间”的“数”则是“道”,而“道”需通过“器”才能把握。“器”与“道”是一个事物的两个层面,即便最日常的活动,诸如坐卧行止洒扫应对,背后也总有一个“道”在。具体实践需要具体的“技”,而其背后的“道”则是相通的。

其次,两者对“可道”与“不可道”的不同划分蕴含了对世界的不同认识。《逻辑哲学论》径渭分明地划分了“可道”与“不可道”,也依此径渭分明地划分了两个世界:“可道”的经验世界与“不可道”的超验世界。经验世界是偶然的、非神秘的,同时也是语言的,经验世界与语言的叠合可用“图像论”证之,因此,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构成了世界的界限,他又说“我是我的世界,那么,“我”、“语言”、“世界”其实是同一的。澄清这一点,我们就明白维特根斯坦所谓的“划界”,并非用语言在两个世界之间划出一条三八线,而是通过“我”、“语言”和“世界”三者合一,从而“显示”另一个“超我”、“超语言”、“超世界”的领域。而在道家看来,只存在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人间世”。“道”原是不可分、不可道的,而“有名,万物之母也”,语言使万物各具其名,万物得以从混沌中分身,乃引起“道亏”,并产生了“有欲”、“有岭”的“人间世”。在道家看来,“道”并非在另一个世界,而是散落于“人间世”,隐藏在“器”的背后。“道”与“器”实际上属于一个世界,是一个世界的两个面。四、《逻辑哲学》与道家哲学中的超越

《逻辑哲学论》与道家对“可道”与“不可道”的划分及其蕴含的对世界的认识虽不同,但两者皆力图对“可道”进行超越一前者肯定人的冲撞语言界限的本能,并视语言为须舍弃的梯子;后者视语言为“签”、“蹄”,主张“得意而忘言”。那么,在“超越”这一论题上,两者持怎样的观点,又有何异同呢?

如上所言,《逻辑哲学论》区分了经验与超验两个世界,韩林合分别将这两个世界中的主体称为经验主体与形而上主体,因此,所谓超越即超越经验世界而抵达超验世界,同时升格经验主体为形而上主体。那么,如何实现这种超越呢?维特根斯坦认为超越的前提正是区分这两个世界,从而看清“时空之内的生命之谜的解答位于时空之外”,也就是说,这些问题是不可以用同样位于时空之内的语言来回答的,应该对此保持沉默。沉默的意义不仅是不回答,而且是不发问,也就是消解这类无意义的问题:“人们在人生问题的消失之中看出了这个问题的解答。”因此,他也将他书中的命题比喻为最终须弃置的梯子。超越既然不能依赖语言,那么应该依赖什么呢?维特根斯坦认为超越的过程与结果都寓于实践之中,在实践中得以“显示”。他认为“哲学不是任何理论,而是一种活动。”。笔者认为“活动”有两层意思:一是指消解无意义的形而上学命题;二是指生活实践。通过第一层活动而能够“正确地看待世界”,这最终“显示”在行动之中,正如伦理的奖惩“必然是存在于行动本身之中的。因为“当我操劳于世界中的事情时,我领会到这种操劳本身就是我的生命的意义所在,这种意义通过我的幸福或者不幸显示出来。

道家的“超越”也可说是寓于实践中的,但与《逻辑哲学论》有着不同旨趣。首先,《逻辑哲学论》的“超越”预设了“两个世界”,其界限是主体,但“主体不属于世界;相反,它是世界的一个界限。”超验世界在主体的行动中“显示”,界限便得以形成,经验主体也升格成为了形而上主体。维特根斯坦将形而上主体与超验世界的关系比喻为眼睛与视野川,眼睛具有视野,但视野中看不到眼睛。然而,道家的“超越”则基于“一个世界”的预设,因此主体不是两个世界的界限,主体活动于现实世界中。主体的活动(如言说)乃出于“欲”,于是“道”被分割而造成“道亏”。因此,要返回“道”,须“恒无欲”,即“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叫7。其次,道家“得意而忘言”之论虽颇似《逻辑哲学论》视语言为须弃置的梯子,然而,若细辨之,我们会发现两者的差异:第一,《逻辑哲学论》中的实践是“有我”的,“我”是世界的界限,而在道家看来,需“无言”、“无心”、“无我”才能达到“道”的境界;第二,《逻辑哲学论》消解“不可道”的命题是为了划分两个世界,或者说为了“显示”超验的世界,而道家的“忘言”是为了返其本源一“道”。“道”是不可分割的,因此“忘言”即忘记一切界限,最后连“忘言”也要忘掉,“道”是无所谓言也无所谓默的“非言非默”;第三,“道”与“器”无界限,“道”在“器”中,由“器”通“道”。故道家在伦常日用中求“道”,东郭子问“道”,庄子答曰“无所不在”,甚至在“缕蚁”、“梯稗”、“瓦Pad m、   u屎溺”等“何其下邪”的地方。

五、两者差异与中西哲学特质

我们可以将《逻辑哲学论》与道家哲学的区别归纳为以下四点:第一,前者的“可道”与“不可道”有明确界限,后者则没有;第二,前者划分经验与超验两个世界,后者则在一个世界(“人间世”)内区分“器”与“道”两个层面;第三,前者的主体是两个世界的界限,而后者的主体隐遁于“道”;第四,前者的“超越”在世界之外,而后者在世界之内,在伦常日用中。可以说,《逻辑哲学论》与道家貌合神离处多于契合处。两者毕竟出于两个迥异的哲学传统,故两者差异其实也反应了各自哲学传统的特质。

首先,两种哲学分道扬镰的起点是对世界的划分:两个世界还是一个世界。这背后蕴含了西方“主客二分”与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传统,这一区别是根本性的,张世英认为它可说明中西思想文化传统的种种区别。主客二分的哲学传统往往设置一系列对立: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现象与本质、物质与精神等。其超越也是割裂主客的,它“把客体看作外在于主体,故客体之本质或者说认识的目标一真理亦处于外在的超越世界之中,既外在于人,也外在于具体事物。”这一传统使西方哲学面临越来越多的困境,西方现当代哲学皆试图对其突破。《逻辑哲学论》在某些方面也突破了这一传统:该书中的“我”不在世界中,而是世界的界限,不在世界中,便不构成客体,因此“作为世界界限的主体只能是第一人称主体”。而笛卡尔“从客体的角度理解主体,就是把意向活动的主体看成第三人称的主体”《逻辑哲学论》可谓突破了笛卡尔的主体,然而在“两个世界”的划分下终究摆脱不了主体的设置。而中国哲学主张“天人合一”,主客是交融的,不存在上述对立,也因此不区分两个世界。

其次,西方主客二分的传统重认识论,主张通过理性思辨对“真”的把握。《逻辑哲学论》的形而上学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这一传统模式,其一系列形而上学的概念不是思辨的产物,它们不可言说,只能“显示”。然而,“显示”的前提则是思维界限的划分,说出可说的一切,这依然是以理性思辨为前提的,这点有别于中国哲学传统。中国哲学不可谓无理性,但它不同于西方式的逻辑思辨,李泽厚称之为“实用理性”。“实用理性”是寓于实践的,其支撑不是逻辑与语言,而是“情”。“中国人的理性,正是从情感发展起来的,是由情人理;西方却是由理人情,情也是由理出发的。”李泽厚将中国哲学的特质概括为“实用理性”与“情本体”,是很有见地的观点。

最后,中国哲学重生活、情感与实践,没有上帝、天堂与理念,因此它的超越就在日常生活中,因为人在与万物合一中“所体验到的,不可能是外在于人和外在于物的东西,而只能是内在于人和物之中的东西,因此,人通过体验所寻求到的本根,虽然是超越的,但它仍在具体事物之中。”这种由“器”通“道”、“道”不离“器”的求“道”方式不独为道家独有,其实,中国哲学不论“儒、道和禅都追求在这个日常世界的现实生活中取得心境超越。”每当孔子的学生问“仁”,问“孝”,孔子从不下定义,不做抽象归纳,他的“回答总是如何去做(行为),才是‘孝’‘仁’。”(如《论语·为政》中弟子问“孝”)。季路问“事鬼神”,孔子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答:“未知生,焉知死?,禅宗主张“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在禅宗看来,修道就是在最日常的生活中领悟佛法真意,没有森严的理论,也没有宏大的仪式,“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禅即生活,生活即禅。冯友兰将这种从日用伦常中求天地境界的方式称作“极高明而道中庸”一“对于本来如此底有充分底了解,是‘极高明’;不求离开本来如此底而‘索隐行怪即是‘道中庸’。”

六、结语

提到《逻辑哲学论》,就不得不提到《哲学研究》,它们分别是维特根斯坦前后期的代表作,众所周知,后者是对前者的反思与批判。因此,我们不禁要问:《哲学研究》是否也涉及了语言、世界与超越这三个论题?如果是,它处理这三个论题与道家又有何异同?这些问题不是本文所能回答的,但这里不妨简述一下笔者的观点及今后研究思路,以抛砖引玉,期待更深人的研究。

简言之,《哲学研究》驱散了笼罩《逻辑哲学论》的神秘主义,打破了语言与世界严丝合缝对应的逻辑栓桔,也不再径渭分明地区分“可道”与“不可道”,而是主张回到日常生活(即“粗糙的地面上”),在各式各样的“语言游戏”中展现“生活形式”。因此,笔者的观点是:首先,《哲学研究》也涉及了语言、世界与超越这三个论题,但方式较《逻辑哲学论》隐晦。其次,如果说《逻辑哲学论》与道家是貌合神离,那么《哲学研究》和道家则貌离神合。

笔者的后续研究将集中在如下方面:第一,对比《哲学研究》的“生活形式”与道家的“‘道’在伦常日用”;第二,对比《哲学研究》的“语言游戏”与道家的“寓言”、“重言”、“危言”;第三,通过对比《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与道家三者的异同,沟通起前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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