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隐喻性思维
理性思维的细胞是概念,它揭示事物的现象与本质的联系。诗性思维的细胞是隐喻,它展示事物的本体与喻体的关系。隐喻的涵义不在它的词义之中,而在它之外的所指中。隐喻性思维具有诗性思维的显隐结合意识。在马克思的著作中,闪烁着隐喻的诗性的光芒。
1.用隐喻来描述日常生活
《哈姆雷特》中的“幽灵”被马克思转喻到《资本论》的生活世界的舞台,马克思在分析商品时说:“现在我们来考察劳动产品剩下来的东西。它们剩下的只是同一的幽灵般的对象性。”“幽灵”隐喻商品价值。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生产的当事人是生活在一个由魔法控制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有着幽灵般的幻境,它产生了拜物教,使日常生活披着“神秘的纱幕”。马克思指出:“只有当实际日常生活的关系,在人们面前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和人与自然之间极明白而合理的关系的时候,现实世界的宗教反映才会消失。只有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结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纱幕揭掉。”
2.用隐喻来说明和揭示神秘纱幕中商品生产秘密的辩证思维
马克思指出:“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而对资产阶级社会来说,劳动产品的商品形式,或者商品的价值形式,就是经济的细胞形式。在浅薄的人看来,分析这种形式好像是斤斤于一些琐事。这的确是琐事,但这是显微镜下的解剖所要做的那种琐事。”马克思告诉人们,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形式需要辩证思维。当他说明这种思维时,将所要分析的商品比喻为“细胞”,将理论分析比喻为“显微镜下的解剖”。在马克思的思想中,理性分析与诗性隐喻如影随形(如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既是理性概念又是空间隐喻)。
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有一个完整的、系统的、栩栩如生的隐喻性叙事结构,其中,“幽灵”“自动跳舞的桌子”“幻境”“魔法控制的世界”“拜物教”等构成了神秘纱幕的隐喻谱系;“显微镜下的解解剖”工作揭示神秘的纱幕中的秘密;哲学是“报晓的高卢雄鸡”、资本主义“不能再对付他自己用符咒呼唤出来的魔鬼”、“丧钟就要响了”、“无产阶级就是执刑者”、“掘墓人”、“武器的批判”等构成了终将揭掉神秘纱幕的隐喻谱系。
(二)“焦点—域境”式思维
张世英指出:“在人所融身于其中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境域中,每个事物都是一个聚焦点。就一事物之当前显现的方面来说,它是‘在场的东西”就与一事物相关的背后的隐蔽方面来说,乃是‘不在场的东西’。在场与不在场、显现与隐蔽相互构成一个境域。”理解这一“人生境域”需要“焦点—域境”式思维,它“从当前的在场的东西超越到其背后的未出场的东西”,将在场的、显现的、有限的事物与不在场的、隐蔽的、无限的事物结合起来。
马克思指出:“罪犯不仅生产罪行,而且还生产刑法,因而还生产讲授刑法的教授,以及这个教授用来把自己的讲课作为‘商品’投到一般商品市场上去的必不可少的讲授提纲。……罪犯生产印象,有时是道德上的有益印象,有时是悲惨的印象,看情况而定;而且在唤起公众的道德感和审美感这个意义上说也是提供一种‘服务’……罪犯打破了资产阶级生活的单调和日常的太平景况。这样,他就防止了资产阶级生活的停滞,造成了令人不安的紧张和动荡,而没有这些东西,连竞争的束}J激都会减弱。……罪犯对生产力发展的影响,可以研究得很细致。如果没有小偷,锁是否能达到今天的完善的程度。”⑦马克思从“罪犯”这一显现的事物察觉到隐藏在背后的未出场的事物:刑法、法学教授、作为商品的讲授提纲、公众的道德感和审美感、竞争的刺激、防止资产阶级生活的停滞、对生产力的发展的影响、小偷对锁的完善的影响……这种“焦点—域境”式的思维从小中见大,在微尘中显大千,读来让人叹为观止!虽然他的论述没采用诗歌的形式,但他的思想是具有诗意的—从显现的事物中看到未显现的事物,在“有尽中显示无尽”,“于有限中见到无限”。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用艺术的方式掌握世界”,艺术地掌握世界就包括通过诗性思维去揭示生活之真。马克思指出:“在劳动的剥削程度已定,一个特殊生产部门生产的剩余价值量,对社会资本的总平均利润,从而对整个资本家阶级,比直接对每个生产部门的资本家更重要。它对每个特殊生产部门的资本家之所以重要,只是由于他那个部门生产的剩余价值量作为决定因素之一参与平均利润的调节。但这是一个在他背后进行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他所看不见的,不理解的,实际上不关心的。”要理解“社会资本的总平均利润”,需要深人到事物的背后,对平均利润进行“境域化”的诊释,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展示的那样:将“有尽”(平均利润)带人“无尽”(必要劳动与剩余劳动、价值与交换价值、商品和货币、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劳动力的价值和价格、相对剩余价值和绝对剩余价值、劳动生产率、技术的进步……等等),并以“无尽”回注“有尽”。
在马克思哲学中,对物的理解需要诗性思维,对人的理解更加如此。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不再像费尔巴哈那样从人本身出发理解人,他指出,费尔巴哈的人的“本质只能被理解为‘类””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是“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这里的“类”、“抽象物”、“普遍性”都是通过理性认识所获得的共相的东西。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费尔巴哈设定的是‘一般人”而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考察“现实的历史的人”,既需要理性思维又需要诗性思维,要把人放到社会关系总和中去考察。
马克思指出:“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这种生活过程是通过理性思维与诗思维的结合来揭示的。马克思将《资本论》称作一个“艺术的整体”,他在《资本论》中考察人的本质时,深人到人的背后,进人到它与其他事物的联系之中:人的本质—社会关系—商品、货币、资本、地租、利润的物与物的关系—资本的世界历史进程—民族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各民族的普遍交往与合作—人的解放前景……这里,每一个概念(如货币)都是通过“现象—本质”式思维获得的,这种思维表现为从现象到本质的运动。同时,通过“焦点—域境”式思维展示的人的本质,就在由社会实践引发的显现的有限事物与隐蔽的无限事物的互动关系之中生成,这种思维表现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的思维运动。不了解诗性思维,就无法洞察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理解的思想深度。
马克思的“人的世界历史性存在”不同于黑格尔的“我的真正的人的存在是我的哲学的存在”。它不是一个哲学命题,而是指人们的实际生活过程中的显现的、有限的东西与隐蔽的、无限的东西的相互作用的人生境域。
(三)有限以无限为根基的万物一体思维
马克思指出:在黑格尔哲学中“自我意识的外化设定物性”。马克思批判了这种哲学,他认为设想有一个无世界的主体是荒谬的、无意义的。马克思指出:你会发问,“谁生出了我的父亲?谁生出了他的祖父?等等。你还应该紧紧盯住这个无限过程中的那个可以直接感觉到的循环运动,由于这个运动,人通过生儿育女使自身重复出现,因而人始终是主体。……不要那样想,也不要那样向我提问,因为一旦你那样想,那样提问,你就会把自然界和人的存在抽象掉,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与自然界处于一体关联之中,“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统一”,人与自然是一体的。马克思反对笛卡尔式的理性化的主客二分思维:预先设定一个无世界的孤立的主体,并从这种主体出发证明有一个世界的存在。
马克思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在马克思看来,自然史和人类史是相通的,人类史本身就是自然史的一部分,不应把人与自然看作彼此外在的关系。马克思指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是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的部分。”这里的历史包括自然史与人类史,就像卢卡奇指出的,它涉及地球演化史、生命进化史、人类诞生史、人类史前史、人类史前史的结束和人类真正历史的开端的历史。只有在万物一体的诗性思维而不是主客二分的理性思维中,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上述思想,意识到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自然的主体),人与宇宙融为一体(而不是主客二分),人类史的发展就是宇宙史的发展。
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中的作用》中指出:“和人最相似的猿类的不发达的手,和经过几十万年的劳动而高度完善化的人手之间,有多么巨大的差别。骨节和筋肉的数目和一般排列,在两种手中是相同的,然而即使最低级的野蛮人的手,也能做几百种为任何猿手所模仿不了的动作。没有一只猿手曾经制造过一把哪怕是最粗笨的石刀。……手不仅是劳动的器官,它还是劳动的产物。只是由于劳动,由于和日新月异的动作相适应,由于这样所引起的肌肉、韧带以及在更长时间内引起的骨骼的特别发展遗传下来,而且由于这些遗传下来的灵巧性以愈来愈新的方式运用于新的愈来愈复杂的动作,人的手才达到这样高度的完善,在这个基础上它才能仿佛凭着魔力似地产生了拉斐尔的绘画、托尔瓦德森的雕刻以及帕格尼尼的音乐。”恩格斯展示了这样的历史联系:拉斐尔的绘画—手—人类长期劳动实践活动—从猿到人转变—转变前的自然史……恩格斯的这段论述展示出在人类实践基础上眼前的、有限的东西(例如拉斐尔绘画)与背后的、无限的事物之间无穷无尽的关联,反映了有限以无限为根基的万物一体状态,这是主(人)客(世界)融为一体的诗性境界。这段话展示的意境就像一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作”,丰富了马克思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自然界生成为人”的思想。
在马克思看来,五官感觉的形成(劳动产生人,由此有了感觉)、它的异化(表现为抽象统治下的拥有感)和扬弃异化(马克思的“创造具有深刻的感受力的丰富的、全面的人”)是一个历史过程。马克思哲学关注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神秘纱幕下人的感觉的异化和扬弃异化、揭开纱幕的历史过程。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揭秘与批判运用了隐喻性思维、“焦点—域境”式思维和有限以无限为根基的万物一体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