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的Siddhartha(悉达多)一书中译为《流浪者之歌》,“流浪”之含义应该是双重的,既指悉达多在人间的辗转,也指他的精神一直在不断地探寻,在悟道之前无处栖息。悉达多的流浪即是他作为婆灵就是“神我”(梵语atman。悉达多思考了周围的人的生活,思考了自己父亲的生活,他们博学而受到敬重,言辞之中充满智慧,却依然每天要努力地洗涤罪行、清洁自己,悉达多不能理解的是,既然神我就在自己内心深处,为什么人们还需要日日修行?日常生活中人们每天都在修行的事实,难道不是正好说明了神我其实不在人们心中吗?终日求道,道却不得,这种碰撞为他带来满腹的疑问,悉达多难以求得安稳。
这种不安稳在悉达多见得一群奉行禁欲主义的苦行沙门时获得暂时的安定,苦行在悉达多眼里成为获得解脱与自在的法门。在经过与父亲的对抗和艰难的争取之后,悉达多放弃贵族生活,坚定加人苦行沙门的行列。经历了断食、弃绝世俗生活,练习在肉身的苦痛之中泯灭自我,练习空掉自我,练习观想时化身为鹭鸳和野狼,像鹭鸳一样捕食,忍受野狼的身体腐烂被分解,直到成为尘土。他感受到轮回却始终无法摆脱自我。观想时偶尔地摆脱自我,观想结束时却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我存在的真实性。在悉达多的生命体验中,碰撞再一次加剧。
三年的苦修,让悉达多掌握了许多的法术,让他能够片刻地摆脱自我,却终究还是不能明了自身生命的意义。在听到关于佛陀的传闻后,悉达多决定要与自己一同苦修的朋友戈文达一起到佛陀那里听法。佛陀圆满自足、澄明友善、无欲无求的形象让他们专注,智慧和真理像光芒一样从佛陀的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佛陀讲述世间的种种痛苦,以及脱离苦难的方法。慕道而来的人纷纷饭依,戈文达也饭依了佛教。而悉达多却在闻听佛陀的说法后准备离他而去,在此他体悟到的是,佛陀的说法通彻明达,佛陀的解脱却是佛陀自己的大觉大悟,但是正如佛陀不是通过言教而悟道的,自己也不可能因为言教而悟道,“啊,世尊,您无法用言语和言教将您在开J晤那个时候所体验到的一切传授于人”。
所以,在听闻佛陀说法之后,悉达多形成了自己的认识,自己所要追求的“道”是无法言传的,也是不可教导的。生命的意义永远不在于某位圣贤教导给你的是什么,而是自身在生命之中体验出来的秘密。这是悉达多生命里进一步的碰撞,是接受教导还是亲证达道的碰撞。这一次的碰撞所遗留下来的是悉达多坚信自己可以通过思维,通过自身的领悟来悟道,而悟道的关键也在于认识自己作为悉达多的秘密。自我的真实性已经无从躲避。
当悉达多弃绝言教、接受自我的那一刻起,世界不再虚妄,悉达多从“空”的世界走向“有”,当他意识到万法的“有”的时候,再一次强烈的碰撞迎面而来。这一次碰撞是大千世界里的众生与孑然一身的自己之间的碰撞。众生都有自己的依归,只有悉达多不再是贵族不再是修行者,而只是悉达多,一个脱离了一切社会联系的悉达多。自我在这一次的碰撞下不仅真实,更加显得孤独与绝望。悉达多终于体会到世界的意义就在它本身,所谓“世界背后的意义”是不存在的。或者即便存在,也不是他所追求的了。
当认识到世界的真实性,之前自己所要空掉、认为虚妄的世界,一下变得鲜活灵动起来。日月星辰、草木河川、飞禽走兽在悉达多的眼中都变得真实,苦行时所弃绝的感官世界再次回到悉达多生活中。悉达多回到了世俗生活之中,向城中的名妓学习情爱的艺术,向富商学习赚取财富的技巧,逐渐地,感官生活侵蚀了对于生命本身的一切感悟。直到多年以后,市井小民式的世俗生活让他对自己的肉体与灵魂都起了厌恶之心时,就在他准备再一次舍弃世俗生活投河自尽的时候,他听到来自生命深处的真切呼唤,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堕落到“以摧毁肉体的力、法求得心灵的安静”的地步。此后的悉达多重生了,重生之后的悉达多反观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我得经历绝望,我得沉入心灵的最深处,生起自杀的念头,才能体验慈悲的精神,才能复闻“哈”字的妙义,才能再度大睡一觉而精神勃勃地醒来。我得重做一次愚人,才能发现我自己心中的神我。我得沉沦,才能复活。……我终于又得自由自在而像一个童子一般立足于苍穿之下!悉达多在世俗生活中的沉沦正是他自己在离开佛陀时所追求的,如果当时仅仅听闻佛陀的劝导而厌绝世俗的快乐与财富,那么他一定不知道为什么。但在自己亲身体验了世俗的快乐与财富之后,才真的明白对于生命而言,世俗的欢乐与财富的确不好,佛陀的教导因而也是真知灼见。在意识到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浮沉,不过是要消除那曾经无数次纠缠自己的妄自尊大的“自我”时,悉达多终于获得了解脱,从而充满了信心、快乐,而且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