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之“中国”内容,无疑只能在中国固有传统思想之中去寻找。如前所述,中国哲学是中国思想史近代百年思潮,是现代学科、学术、知识。中国哲学是“现代化了的”中国传统思想,而非中国传统思想本身。欲求传统中国思想之“中国”内容,无疑只能在史学学理上“没有问题”的“中国思想”“中国历史”(德里达)中去找寻。因此,解决中国哲学之“中国效度”问题,应采取中国思想史研究与中国哲学研究相结合的方式进行。“还原性诠释法”这一基于历史学向度的中国思想史研究新方法,即致力于从学理上解决中国哲学、中国思想研究缺失“中国效度”问题。
“还原性诠释法”(restoring interpretation)是一种纯粹历史学研究方法。该法旨在通过“还原”,展现中国思想之“中国”内容。所谓“还原”,主要是指舍弃一切哲学前见,回到历史现场和思想所赖以产生的生态环境(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等),以尊重传统的、持平的、同情了解的态度,全面还原中国传统思想固有的脉络、问题、方法及内容。“还原”本质是“述而不作”的“诠释”:以中国传统思想文献为根基,在厘清思想文献固有脉络、问题、方法、关系之后,让文献本身(而非解释者主观意愿、方法、前见等)“诠释”出思想原原本本的形式及内容。因此,“还原”本身即是“诠释”;“诠释”的过程,亦是“还原”的过程。
“还原性诠释法”以叙事而非议论作为思想表述的主要方式。《太史公自序》引孔子的话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通》曰:“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还原性诠释之“叙事”,兼具两方面内容:其一,作为思想类诠释,要有作者的观点。文献非简单的堆砌,而是被组织起来,为说明观点服务;其二,还原性诠释不是为了某种既成观点找材料,恰恰相反,所有观点皆从文献中得出。作为历史类思想史研究方法,其观点的展开,不是以概念的、抽象的方式,而是将观点寓于叙事之中,深切阐明抽象理论具体的、历史的意义。
“还原性诠释法”强调归根复命,在具体思想生态环境之有机整体(organic whole)中理解传统思想文本(text)。每一片树叶,只有置于其所在的枝条、树木、森林中,才是真实的、鲜活的。脱离思想具体的历史环境,主观任意、以偏概全的处理文本,正如摘取树叶,制成干枯标本,然后指称其为树木、为整个森林一样荒谬与有害。与“选出而叙述之”寻章摘句式处理传统文本模式相反,“还原性诠释法”特别强调以传统思想文本为主体,从文本全体深人理解其本旨,坚决反对不能通全书,悉旨趣,仅拾取一章一句而解说的“拾取之说’心;又特别强调通过知人论世、“横通”和“纵通”等方式深刻解读文本,从而使思想回到具体的思想生态环境,恢复并“更生”( rebirth)中国传统思想固有生命力。
归根方可复命,返本才能开新。中国哲学“创造性诠释”只有建立在中国传统思想主体文本和学术固有脉络之上,庶几才能保证其“中国效度”。以“还原性诠释”的视角看,中国传统学术成熟时期,经史子集类文献构成传统学术全部文本内容。而在中国传统学术脉络中,四部并非平行并列关系。“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诚如《汉书·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等中国传统目录学著作所述,四部之中,经学载天下之公理,垂型万世;史学功用,在于以经学为依据,观始末,正是非,定褒贬。经史之外立说,皆为子学。诸子之言,虽势同水火,但相灭相生、相反相成;子学不过是经学之“支与流裔”,然其明道立言之处,可与经史旁参。经史学借鉴子学之道,在于博收而慎取。于此可见,经学毫无疑问是中国传统思想文本之主体、学术思想之主干。欲求中国思想之中国内容,确立中国思想之主体地位,舍经学这一根本,难以自立,亦无以为继。
然而,众所周知,当下中国哲学主流研究路径,恰恰是以子学而非经学为其主体内容的。此“子学路径”(philosophers line)之形成,自有其历史原因:一则,是由于中国哲学产生之日,适逢启蒙救亡时代问题并存之时。先进分子以为不破不立,为了引人西方思想,非先批倒经学这一中国传统思想最为重要的内容不可;再则,西方哲学皆以哲学家及其问题为主体内容,比照西哲模式,“选出而叙述之”方法建立以子学为主体内容之“中国哲学”,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中国哲学研究之“子学路径”,无疑背离了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之主体、根本。中国哲学之所以缺失“中国效度”,丧失其主体地位,由此百年不变之“子学路径”所致。
作为中国传统思想文本之主体,经学文献实可谓浩如烟海、汗牛充栋,是中国传统思想真髓、精魂之所在。大道甚夷。未来中国哲学创新,首应“返本”“回家”,回到“经学路径”(classics line)上来,将其“创造性诠释”建立在以经学为主体内容之坚实思想文献基础之上,才有希望“唤醒’“更生”中国传统思想之精髓,真正开创出中国哲学之未来。冯友兰遗言:“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要注意《周易》哲学。朱伯崑《易学哲学史》之作,汤一介“创建中国解释学”之论,傅伟勋“创造的诠释学”(creative hermeneutics),成中英之“本体诠释学” ( ont一hermeneutics)及其《易学本体论》,刘笑敢“定向诠释学”,潘德荣提出“经典诠释学”(the classic hermeneutics),黄俊杰的孟子经典诠释学及其主编《儒学与东亚文明研究丛书》深人讨论中国经典诠释传统,洪汉鼎主编《中国诠释学》辑刊涉及经典经学诠释内容,以及景海峰主编论文集《经典、经学与儒家思想的现代诠释》、杨乃乔主编论文集《中国经学诠释学与西方诠释学》,等等,皆事实上预言并开启了未来中国哲学之经学方向。适应时代要求,今后中国哲学研究者当立足于经学文本主体,从“子学路径”转向“经学路径”,致力于“创造性诠释”中国传统经学,建构起真正具有主体地位、中国内容之新中国哲学,从而最终实现“中国固有传统思想现代化”这一中国哲学学科宗旨。